关于作者：袁应笑，1989年生，浙江金华人。2011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2013年耶鲁硕士，目前于伯克利读博。

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花样琳琅。Bellagio 有呼应着歌声的喷泉，The Mirage 有错落着鼓点的火山；威尼斯人复现威尼斯的钟楼水巷，凯撒宫铺排着罗马的断壁残垣；巴黎酒店有以假乱真的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纽约-纽约则是一个小巧的曼哈顿，黄色的士样子的过山车沿着红色轨道，飞驰在自由女神像与帝国大厦之间。

独自去坐过山车。上车时遇见三个讲德语的男孩。因为两人一排就坐，有一个男孩要和我并排。他见我一个人，很是奇怪：“你不害怕吗？”我反问：“过山车很可怕？”他不十分淡定地说：“等一下我一定会像婴儿一样大叫，你不要被我吓着。”

我是抱着看夜景的心情来坐过山车的。等那黄色车厢吭哧吭哧地爬至自由女神胸部——那实在是一个看夜景的好地方——我登时慌了神。妈呀，搁底下看没觉得有这么高啊！透过自由女神那个鸡毛插成的帽子，拉斯维加斯大道的灯火尽收眼底，可惜再无暇欣赏。车厢一顿，眼前出现一个劲暴的下坡。

俯冲，180度大圆环，90度突兀拐角，腾高走底，左突右撞。我哇啦哇啦，失控地一路尖叫。旁边那个声称他会大叫的男孩十分淡定地握着我的手，一面不断说：“你不要紧吧？就快到啦！再坚持一下！”

下车时我手心是汗脚步虚浮双腿发软。太可耻了。身为育龄妇女发出婴儿般的叫声，太可耻了！

之后去大峡谷。第一次坐直升机。那直升机管自己叫直升机，在空中吭吭吭噗噗噗地晃起来，实在可以改名叫空中拖拉机。它给你抖，抖，抖抖抖——拖拉机在地上，要抖无非左右横着抖；那直升机却是进化版的拖拉机，它左右颠簸，上下扑腾，简直是360度全方位无死角地在抖。每每它一抖，我就忍不住一声惊叫，接着就感觉到同乘的那四个印度人的鄙视目光，赶紧闭上嘴。想想江姐，想想刘胡兰。咬紧牙关。

脚底三丈，是植被稀疏的草原荒漠。接着地面忽然消失。眼前蓦然纵深，科罗拉多河谷宽广壮阔，谷地中是一条闪着粼光的长河，如碧玉缎带，窈窕延伸向远。直升机低俯，斜斜擦过纹理紧致的赭色危岩。这一回，连那一家子印度人也忍不住惊叫。半是惊吓，半是惊喜。

之后去大峡谷的天空步道。那是一个U形人造玻璃平台。透过透明地板和透明护栏，可以看到1200米之下的谷地。我小心翼翼地贴着护栏，心想，这真是一个自杀的好地方啊，绝对不用担心一跳不死。脚步轻轻，生怕踩踤玻璃。

分明知道不会有事。可是远离大地的时刻，总是害怕。

因为有重力，总是会把人吸回人世间。宿命一样。

每次坐飞机遇到气流，机身颠簸，脑内小剧场就会自动上演空难电影。我每天满不在乎地说多少句“热死了”“饿死了”“无聊死了”，还时不时冒一冒“死了算了”，真的临死，却原来比谁都怕死。

直到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仍然忍不住拍拍胸脯。哇，还好好活着呢。

北京欢乐谷有一处“天地双雄”，红蓝两座塔。一个由下而上高空弹射，另一个则近乎自由落体。我至今不能忘怀那种由高空飞速下降的可怕体验。在一个俯视众生的高处，世界退至遥远，而周围空无一物。无着落无依凭，被束缚在座椅上，身不由己，想逃而逃不走，想叫叫不出。因为已经高到不能再高，剩下的也只能是降落。

这哪里是欢乐谷，分明是恐怖店嘛。

明明害怕，明明恐高，明明知道上去以后会后悔，却还是傻不拉几地穿梭于各大游乐场，过山车也好摩天轮也好，都想上上。

因为高处风景当真好。

从飞机上往下看。车子那么小，房子那么小，澳际那么小，连人自己也那么小。也只有那样的凌驾于尘世的视角，会使人骤然发现自己所在意的，原来都微不足道。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庄子他老人家，一定坐过飞机吧。

《列仙传》里说赤松子，服水玉成仙，随风雨上下。炎帝的小女儿追上他，亦得仙俱去。我读那段文字，脑海里就浮现一对宇航员情侣。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重力，脚尖轻轻一点，就可以向着一个方向，携手并肩，永远永远地飞下去。

他们长生不老，他们逍遥自在。他们可以彻底从人世间的赌局抽身而去，无己无功无名。

他们所向往的飞翔，我们难道不是一样？

可是人不能生活在白云之上。无论飞再高，走再远，终归要落回地面。

从大峡谷回拉斯维加斯，去The Mirage看太阳马戏团（Cirque du Soleil）的杂技。主题是缅怀披头士，标题叫Love。场面惊艳华丽。缭目灯光之中，舞者悬吊于高空，起舞轻盈，缎带飞荡。我不禁想，他们练习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失足摔落？从那样光线飞腾的高处摔下来，会不会痛，会不会致残？

拉斯维加斯是一个太容易花钱的地方。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我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穿梭，有人欢喜有人失落，有人衣冠楚楚有人卑微落魄，有人青春正好容颜绝代，有人桑榆暮景白发苍苍。原来赌场，真的可以看尽浮世众生。

我住旧城区的El Cortez，那里的赌博机有一注一美分，我可以用两刀玩上一下午，只要小心不要按上Deal旁边那个Max Bet的按键。拉斯维加斯大道上的赌博机，一注至少也要25美分，小赌本很快挥霍尽。我不敢玩。我见过两百刀塞进赌博机，片刻输光殆尽；也见有人塞了二十刀，展眼赢成一百刀，见好就收，转身就走。

如果上桌，一注鲜有低于五刀，高则五千刀。一夜之间，赢一百万和输一百万，都不是没有可能。但若非老手，要赢很难。普通游客上桌，真是投多少输多少。要不赌场哪来那么多钱经营喷泉火山。

大概我们都在各自的人生赌局中。手中的赌本就这么多，有人早早上场，有人早早下桌。我没有赌博的勇气，所以我的人生中规中矩，也绝无放手一搏。到底人群中只有那么少数的那几个，可以金银满钵全胜而去；余下的，注定要赌，拿青春，拿身家，拿全部的性命，赌到耄耋白发，赌到血本全无。

我向来小心谨慎，每注都不肯投太多。虽然是这样，跟着赌博机一点一点耗下去，总是要倾尽的。

青春就是我的赌本。而我好像，将要耗尽了。

好在到死之前，总是可以认为自己没输。

最后一晚在Bellagio水光晶莹的喷泉之前游荡。有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颓唐地坐在水雾里。他身后激起十余道高高的水柱，喷上七十米的高空，复归湖中，水花迸溅，宛如粉身碎骨。

听路人说，那个男人半天输了五十万。倾家荡产。

我真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也拍拍我自己。哥们儿，没事，你并不是一无所有。

这不，还好好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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