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19 4733阅读
总想写写在法国居住这些年来见到的印度人(事先声明,这里所谓的印度人泛指所有南亚国家的人),或懒或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只是对他们的敬畏在胸中不曾远去、隐隐召唤。现在好歹也干了编辑,于公于私都有了动力,也了却一桩心事(想起一位夜班保安上班睡觉被抓,辩解道就是喜欢睡觉时也能赚钱)。
对印度人有敬畏之情?十八岁时的我也一定会惊讶,然而,这些年这份钦佩已是一种发自肺腑自然而然的真切。往大了说,一位哲人写过,欧洲人的精神家园是希腊和罗马、英美人的精神圣地是巴黎、日韩的是中原,而咱们中国人的在西域、在印度。印度文明恩泽了我们,从最高处的世界观上启发了我们,佛教深入中国的文化基因,不惊不扬中教我们百态人事里平静坚守;在日常中,印度人时刻给我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感动。从他们迷人的宗教、神话和感人至深的电影里,我坚信这个天性自由烂漫乐观积极的民族背后深厚的道德、智慧宝藏。
最开始在巴黎接触到印度人时,余尚天真年少,是在打工的餐馆。平时找那个大肚子印度厨师插科打诨讨个牙祭、像看笼中异兽一样的呆呆地看着一群印度人围坐着用手指把一整碗咖喱鱿鱼圈吃完、装模作样地用自编的 “印度话” 参与他们神情严肃的谈话,都是天涯沦落人的苦中作乐,又没有与语言相通、利益相关的同胞相处时的拘束克己,现实接触印度人的第一印象让我好不欢喜。
印度后厨帮们也倒热情,没事泡他们加了N倍糖、甜到油腻的锡兰红茶时还给我留一杯,七嘴八舌地侃天说地表现出对中国的极大兴趣,只可惜,大家法语都有限,没有顺畅交流的媒介,很多时候都只能在单调的话题上绕圈圈。他们又很抱团,如果工作中不幸有失误,追本溯源的时候他们一致对外。而且他们在餐馆这个行业好像也有自己的生态,时不时的会有新的印度面孔加入,老相识跳槽到别的有印度人的餐馆。
再次接触印度人,是在我租住的公寓,立体的高层公寓不偏不倚地对照了社会划分: 经济条件决定了所处的层次。有一段时间,每当踏着寒风不情愿地挪步上学,都能遇到两个从一楼公共厕所间出来的印度青年,他们衣服不多但尽可能地变化搭配、他们不富有但每次从厕所出来时大背头都梳得油光发亮一丝不苟、他们咖喱浸身却毫不吝啬沐浴香水,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天天都带着阳光灿烂的笑容,从门房到过客见谁跟谁打招呼,遇上面熟者还要大力握手,一双大黑手传递了印度洋的暖湿和力度。
虽然视觉上还是要对他们的黝黑皮肤的清洁度产生些许疑惑,总感觉被久握之后自己也有了一双咖喱味的汗手,但不经意间也发现了他们流露出的精致:他们都有精细打制的金银手链和项链,透着印度教的神秘、浪漫和信徒的虔诚,散发着浸入其中的迷人香料味,一种淡淡的却又突出的熏香味,把人拉回到高僧们盘坐论道时的优雅节奏。
门房一次抱怨时,无意谈到他们两人居住的狭小地下室,拥挤、简陋、潮湿,用水上厕所更是不方便。我忽然间感慨了起来,生活的不易、时世的艰辛磨平了多少人的壮志锋芒,我们生活在每个人的小环境里,适应环境接着逐渐为环境所改变,抱怨生活、隐藏自我用社会化的一面待人处事,冷漠、不露声色已然成为大都市的上路资格证。而这两位印度小哥,他们的生存环境甚至比起我只能是更不容易,但却并没有把不幸和艰辛挂在脸上,在我看来比我们都自由超脱,把物质环境和内心强大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跟着他们肥屁股扭动的身影,我的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之后,除了学校选的一门课上的一位热情大方的印度裔法国女孩,我与印度人再无交集。但是,之前的接触已让我的目光无法离开他们。巴黎的印度人垄断了餐馆的后厨、街头推车卖烤板栗和玉米、旅游区的卖水卖伞、地铁站里卖小物件和DVD、景点的煎饼外卖窗口、景区流动兜售啤酒、夜里到每家酒吧卖花(见过一个警察直接没收了一个印度人的所有花,转身进了麦当劳分给所有女人,印度人久久地站在门口看着)、一部分的发廊和所有的流动水果摊,这些当然只是我们平日里看得见的,这个民族在大西洋的彼岸可是同样垄断了科技、商业巨头的CEO的,这些街头的印度人,基本上都是年轻的男性,着装是不引人注意的、高融入度的灰黑色,不经意间从街角或窨井盖里推出他们的商品开张,说着单调重复的蹩脚各国单词(当中国人经过烤栗子推车时他们甚至会说“栗子”)招揽生意,每天阅人无数,却基本不会被人正眼打量;又或手提一大桶浸在冰水里的瓶装水和啤酒跟随人群,不气不馁地逐人推销。也许是觉得跌份,虽然印度人的水只卖一欧元、水果也不贵,光顾者却了了,大都情愿多花几角去超市买。他们也都是和我差不了多少岁的年轻小伙,同样青春的穿戴,只是我是来留学、不用为生存担忧,而他们却是有着时髦外表干苦工的一群。年轻人都是内心充满锐气的,绝大多数是舍不得放下身段站街叫卖的,特别是在同龄人的目光中。他们却默默的站在街头,不自在地叫卖,压抑着声音、低垂着目光。我生活的街区也有几个固定的印度人,我甚至记不起他们的面庞,因为我不敢看他们,怕自己难受,只祈祷他们能拥有我曾经那两个印度邻居的笑容,自尊自爱、乐观、不放弃希望,哪怕只是在出门迈向生存战场的那一刹那。一位作家写过,我不恨对面战壕中的敌人。他们跟我一样年轻、有相思的佳人、充满理想。他们跟我一样放下生活、肩负起责任,为了大义直面死亡。他们是我的兄弟。最可怕的是,虽然上学有时苦闷,但是好歹我多少也能有些长进、没事还能谈谈希望,而他们中的很多数很可能一眼就能看穿接下来十年二十年的生活,重复同样的日常,只是眼中不会再有年少时的锐意,被别人甚至是自我物化成街边砖瓦一般的饰物。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在巴黎老佛爷地铁站,我偶遇两个警察围住一个拎桶卖冰水的印度小哥,小哥二十多岁光景,带着银丝眼镜,虽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的肢体语言透露着绝望和羞辱。两个警察都相貌堂堂,其中戴眼镜较斯文的那个,说了几句,之后猛地抢过桶,倒空冰水和矿泉水,把桶摔在地上用脚猛踩,我突然热血涌起,想出手制止。围观下,那印度小伙依然那副好像他也是围观群众一样的表情,难受极了。这是巴黎,那是晴朗的一天,地铁通道里回荡着塑胶折裂的刺耳声。没人知道甚至关心他们是怎么吃饭、上厕所的,他们的工作可是从早晨一直到深夜,从夏天的正午到冬日的寒夜。他们又大多不是留学(从没见过印度来的留学生)而是打(黑/苦)工的,他们的法语学习和融入只能比中国移民更难,更不可能在曼妙年纪充分社交和交往。我试着理解他们,站在他们的角度去考虑,想象他们的世界,太难,做不到。但现实是,他们确实存在,每天上街我都能看到。一天晚上与友人在酒吧,一个印度青年进来卖花,毫无疑问的无人问津。突然友人的一位朋友小声说道:“知道吗,他们一个晚上游走7、8个小时,有时只能赚8欧元。” 这是我在法国第一次听到有人冒着扫众人雅兴的风险、停下欢愉说这样的话,感我所感。人们都有自己生活的轨迹,有人说我想多了,在我眼里重复、单调、慢性谋杀而且剥离人性的街头印度人的生活,可能比起他们在家乡的生活已经是好很多了,他们都接受,你操什么心。对,这是他们选择的生活,而且我也只是看到了这种生活的一面。 但同样的青春,他们却需要大得多的勇气和付出,而且这样高昂的付出却又不能保证换来哪怕是物质上较为丰厚的收获,一天天老去,到了知天命之年还要装出二十岁时的不屑表情站在街边偷偷用乞求的眼光扫荡行人。 我依然会回避他们的目光,但我能确定,看见他们会让我在困恼之时找到无比勇气。路上的人啊,请照顾好自己,你不孤独。(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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